离开德惠时开始下雨，车窗外是一绿万顷的苞米地，大水淹到腰杆也站得笔挺，一片片驶过，是对完成样本的我们的告别。来到吉林已经整月，这儿的景致却怎么也看不够。
正是稻田奋力抽穗的时节，油油绿意涌动在村野路头，在颠簸车途，从眼眶填进心里。也爱东北的天空，晴时蓝如水洗，云像棉花被一把把揪下丢在天上，阴时乌云薄薄一层直垂田间，隔过厚密的云层头顶竞有蓝天，于是蓝白灰绿一线，美得惊叹。
东北的天空如同这儿的人，敦实、安稳、韧劲十足，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访过的194户家庭，他们的耐心让问卷完成，他们的真诚让数据有效，他们的叙述让我窥得人生的另一半球。
我的第一次实战在跃进村，早八点到下午两点，面对生人的扭捏，长时间精力集中的疲惫让我手足无措。好在我遇见了那么善良的受访者，详细解释自家工商业经营情况，牺牲回家吃饭的时间，鼓励我一点点完成。
随经验累积，我们对问卷愈加熟悉，配合愈加默契，眼作相机，对话作笔，“用脚步丈量中国”不再是缥缈字眼，他们的收成开支，生活点滴，他们的喜怒哀乐，在询问与叙述中变得立体，拼凑起这片土地的真实样子。
种田的辛苦难以想象。农忙时节每天超过10小时的劳作，一茬9个月的无休照料，伴随腰间盘颈椎的病痛，15亩地一年的收成不过三万，上涨的种子化肥成本使纯利不断降低，甚至不足两万。
最苦楚的交流是与一位爷爷，家中欠债20万几乎全是上学开支。从初中起，他把孩子送到县城最好的学校，年年辛勤劳作，东拼西凑，一直供两位孙儿上到大学。
问卷将欠款抽丝剥茧，好像把重重压力拎清摆在面前……爷爷的眼睛越来越暗，声音越来越低，我问着忍不住流泪了。我钦佩他们对知识的崇敬，那是吞下苦涩艰难跋涉，对远处伊甸园的渴望，我心疼生活对他们的拷打，利滚利的债务如同大山，压在心上日日不得喘息。
纵使有黯淡时刻，心中的火却没熄灭过。最爱经过漫长解释后那最后一个问题：总的来说，您觉得现在幸福吗？最爱他们陷入沉思，眼神远去又收紧，慢慢咧开一个微笑说幸福。
最轻快的访问是与一家老两口，恰逢孙子大学放假在家，耐心替耳背的爷爷读题。奶奶认真思考作答，哪怕部分拗口的主观题也有自己的思索。话至动情处，提及儿女外出打工，孙儿为省钱路途颠簸之苦，孙子站在一旁静静听，笑得平和坦然。
我不会忘记那个微笑，我看到“精神富足”的可贵。回去路上，我们没有因眼前贫穷替他们沮丧，反而步伐轻快。于他们，对生活的坦然，追求知识的勇敢，环境封闭却独立思考的意识，是照亮前路最有力的火种，伙伴说，他们才是大隐隐于市的“贵族”，我心想，是的。
结束扶余最后一村的访问已是傍晚七点，面包车疾驰在树木夹道的小路上，伙伴惊呼看！前面有月亮！黄澄澄的圆盘从地平线缓缓升起，盘上隐约勾勒仙女的影子。
月凉如水，我心生恍惚，走过六个村如同做了场梦。忿忿不平的眼泪，交谈里相视大笑、皱起的眉头，带路村民深深浅浅的脚印，访户剥皮洗净递到嘴前的柿子和冰棍，一望无垠绿油油的苞米地，排队散步的小鸡小鸭，回程车里叽叽喳喳的争执声和大笑……一切像画面一帧帧闪过，永远印在心里。
大家一起惊呼曼妙的月亮，镜头拍不出她万分之一的美。
来到社区又是另一番风景了。比起和村民的热络相处，访问城镇样本好像吃巧克力，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口味。敲门的瞬间，你不知道门后是空户，是大腹便便暴怒的中年人，洗涮聊天置敲门若罔闻的夫妻，还是将被理解迎进门的温暖。
我们只能勇敢的敲门。
访户拒绝开门，我们强行开唠，防盗门冰冷相隔，不闻不识不眼神相触，数据在一问一答里流淌竟也有温度。正问着门砰一声打开递出两把椅子，“坐，你们坐着问！”。东北人的待客精髓在于绝不让客没地儿坐，我等陌生尴尬的“客”也不例外。我们都笑了。
门里传来嬉笑声却无人应门。在楼梯口苦苦的等，天光一点点变暗，伙伴的脸沉在夜色里。哭唧唧对着门絮叨了一刻钟，门猛地一开露出光秃秃的脑袋：“求求你们不要打扰我的生活了！”语气哪有恳求，分明带着刀子，我们灰溜溜如丧家之犬，走了。
然而以上赘述不尽的种种辛苦，与遇见的温暖，访问时碰撞的火花相比便不值一提。他们讲述精彩的一生，剧烈变迁的大环境下个人渺如辰星，可每颗星都有大脑，有思索，倔强的发光。
“昨天我闺女还说，这么大年纪话都说不清还参加什么采访。我说，孩子大老远来不易啊，我愿意把我知道的反馈给国家。”“抽到我我有点愧疚，害怕我家情况拉高了整体数据。”“昨天我看到你俩蓝衣服在街上走，就知道你们今年又来了。”“我们这地儿，楼盖起来了，除泥瓦匠挣点钱，楼没人买，占的是黑土地，我怕影响收成，子孙后代没法交代。”“农村殡葬不火化，埋在自家地里不也是占地儿吗，这是很大的资源浪费问题。”“政策是好的，关键看执行怎么样，扶贫是好的，关键能否精准到户……”
问卷的问题像针脚，我们一下下的缝，他们的回答是走线，每一笔都带着对时事，对生活的慎重思考，最后绘成一副众生百态图，与后期修饰的不同，这是最本真，存留呼吸表情口吻的一副。
每日超过12小时在外奔波，经受暴晒、雷雨、泥汤子、土路的多重夹击，身心难免俱疲，这时队员的交流磨合就尤为重要。遇见了最好的督导，不计个人得失帮我们入户，认真听每个人的意见，照顾所有情绪，付出再多也不说辛苦。
遇见了最好的队友，温和，包容，互相支援体谅。一顿麦当劳吃的肠胃发烧起不来床，是他们一边急慌慌跑样本，一边给我送药买饭。在社区里大喊大叫的时候，忍不住毒舌吐槽的时候，所有失态的不像成年人的时候他们都在鼓励我，改进我。
督导说我们每人身上都有她曾经的影子。我说，你们让我发现不完整的自己，你们身上每一个发光处，就是我努力拼凑的方向。一整月的朝夕相处欢笑眼泪，早已缔结特殊的缘分。也许日后会像相交一次的直线愈分愈远，远到长镜头也看不见，可是不相忘。
还要谢谢所有为大调查辛勤付出的老师、工作人员。我现在拥有的，力图减少bias的一点点倔强，和对微观数据发自内心的珍视，都源于他们。
老师们几乎全天在群里高效答疑，手绘图看不清，家庭成员看不准，数据回传不上，问卷跳转不了，遇见问题找组织，于是消息秒回，电话秒接，当我们焦头烂额情绪难控时，却忘了想解决问题是否比发现问题更辛苦，老师是否比我们更疲惫，承受更多压力。
当我们为自己提问的合理性据理力争，却忘了想质控每天面对繁杂的录音数据，审核到头晕眼花，他们的付出只为得到一份更稳妥有效的数据。我不知道是什么激励所有人尽职尽责，拼劲力气站好每班岗，但我相信，这其中一定有对真实数据的执着。在此般正向影响下，我们也在改变。为得到精确数字答案一定分类计算再加总，为找到信息缺失的新访户，暴晒下寻一小时手绘图，珍惜每一份追踪样本，不到失联绝不换样……
那日和王军辉老师聊天，得知更精准的新项目正计划展开。我们像长在大调查这片土壤的庄稼，青涩，成熟，一茬茬收割，他们却是坚守于斯的守路人，有更远的明天。在CGPiS访员群，我们和老师们的思索、讨论。
行文至此，开往北京的火车快要到站，这段故事也将收尾。一个月的见闻太多，一路上的情绪太满，我不知用怎样的字句才能不遗漏不打折扣的表达。我会永远想念东北怎么也看不够的天空，好吃大份的饭菜，热情淳朴的人儿，吵吵嚷嚷的伙伴。
谢谢我的队友，互相支援体谅，见证成长。谢谢为大调查付出的老师，为我们排忧解难，推动调查圆满完成。谢谢热情真诚的村民，你们是我相信“真善美”尚存的最有力证明。谢谢愿意给我们开门的社区访户，你们对陌生人的信任让沟通成本不再昂贵，希望日后选择相信的每个瞬间，对方也都回以善意而非欺骗。谢谢每一位受访者，摊开你们的悲喜供我收藏，你可知你们用力生活的韧劲儿有多强。
东北，再会，也许此生一期一会的地界儿，却是留下回忆的不可或缺。Just let time go on/ Your kneeling now stand/ With no fear in my heart/ Love comes into my mind.
文 | 谢心荻
编辑 | 王鹏远